薦讀 | 余九錫：苦娘

羅田文聯(lián) · 發(fā)表于 2019-3-18 16:41:5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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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里大別山

美景在羅田

苦娘

作者｜余九錫

1

苦娘是我的母親，離開我們已經(jīng)四十一年了。然而她慈祥的面容，蒼老的身影卻時時在我的腦海浮現(xiàn)……她花白的頭發(fā)記錄了歲月滄桑，滿臉皺紋刻下了生活的艱辛，微駝的背肩擔(dān)負(fù)著撫養(yǎng)子女的重?fù)?dān)，一雙纏裹過了的小腳時刻在控訴舊社會的罪惡。我的苦娘，六十九歲不到就走完了自己辛勞的人生。在生，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上。她的一生是勤勞的一生，辛苦的一生，奉獻的一生。

母親出生于一九零九年四月十一日。姥爺是善良本分的農(nóng)民，母親在娘家是長女，還有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，即我們的大舅、細舅和二姨娘、三姨娘。俗話說“出頭的椽子先爛”，可想而知，母親的童年和少年必然是充滿艱辛。

母親嫁給父親后，父親兄弟六個，爺爺早亡，靠奶奶一個人維持家計，聽父親說，他們小時候常常吃了上頓無下頓。由于人口多沒有菜吃，時常喝“光棍湯”，即白開水加點鹽花。

大哥、二哥相繼出世后，加上兩個叔伯哥哥，人口更多了，家務(wù)也更繁重了，我們的大嬸娘幫忙帶帶孩子還要聽閑話。后來分家了。父親是空手白巴掌地出來的，在本塆西頭靠父親的一副肩膀和一雙手與母親一起日夜操勞，蓋了三間小瓦房，算是成家了。可是在解放前處于兵荒馬亂的年月，窮人是不能安生的，經(jīng)常要“跑反”。

紅軍來，白軍去，白軍來，紅軍去的拉鋸戰(zhàn)，害得老百姓民不聊生。母親說在一個叫積谷崖的地方躲反，淑梅大姐還在襁褓之中，怕孩子哭，就把奶頭塞到孩子嘴里一直按著，差點讓淑梅大姐窒息而亡。大哥五六歲跟在大人后面跑，還要牽一只小山羊。二哥因為長得白凈，怕紅軍把他當(dāng)做富人子弟，就往他臉上抹黑“鍋煙子”。

一個小腳女人，攜兒帶女在大山里東躲西藏，忍饑挨餓，其艱辛程度可想而知。母親講述時候眼睛里噙著淚花，我們小時候當(dāng)做神奇的故事來聽，成人后才慢慢體會到其中的辛酸。后來因為生計艱難，缺醫(yī)少藥，母親一連夭折三個孩子。不說孩子是娘的心頭肉，就是十月懷胎也是艱難的，何況一連三個。我不能想象我的母親是怎么熬過了那一段悲傷的日子的。一九四七年我出生了。為了減輕負(fù)擔(dān)，把我上面的一個姐姐瑞英過繼給我們的六爺六娘了，六娘沒有生育，人口少，生活相對好些。

2

解放后，生活安定多了，雖然人不跑反，但我后面又添了兩個妹妹。本來我是老九，已經(jīng)夠多了，再生的實屬多余，故老十叫十余。上學(xué)時，老師改為十如，也合十分如意。母親四十七歲的時候又生了十一。除了淑春、仕禮和一個沒取名字的三個夭折外，成人八個。我們姊妹八個，三男五女，除大姐沒有上學(xué)外，其余都多少讀了點書。母親說當(dāng)初大哥二哥上私塾，二哥聰明些，總得表揚；大哥接受能力慢些，背不了書，老挨打。為了不讓大哥挨打，她經(jīng)常上廟燒香，逢廟必進，見菩薩就磕頭，頭磕破了，心也操碎了。大姐沒有上學(xué)，因為解放前我們這個人稱上堡的閉塞山區(qū)，沒有女孩上學(xué)的先例。

一直到去世的時候母親還說對不起淑梅，冇讓她讀書，心存愧疚。到七姐以后，個個都讀到了初中以上。三年自然災(zāi)害時，我們家四個讀書，每星期光腌菜就要兩大洗臉盆，而且還總是肚子餓。學(xué)校放學(xué)回來，母親總是千方百計燒個芋頭或者留點剩飯等著，有時實在沒有，我就跳腳哭鬧，母親看到我哭也跟著哭�，F(xiàn)在想起來真是少不懂事，悔之晚矣！

母親沒有上過學(xué)，不識字。但她深懂做人的道理，明禮儀。她總教育我們做人要正派，做事要誠實，不貪不占。她常說：“為人冇做虧心事，半夜不怕鬼敲門。”母親給我們講過一個故事，至今記憶猶新：從前官府抓到一個江洋大盜，殺頭的時候問他有什么心愿未了，他說想吃娘的一口奶。官丁把他娘找來了，他一口把娘的奶頭咬掉了。問他為什么，他說：“我小時候偷人家一個雞蛋，娘夸獎我能干，以致后來我成為大盜�！边@就是民間流傳的“一個雞蛋慣實了手兒”的故事。

娘就是這樣教育我們?nèi)魏涡∈露疾灰Ч?jié)。母親不會講大道理，卻經(jīng)常用實際事例啟發(fā)開導(dǎo)我們。叫我們不能恃強凌弱，更不能仗勢欺人，要幫助有困難的人。冬月生雪菲的時候，外婆家炸了些油條送來，母親說崗上汝貴的媳婦也是坐月子的人，他家沒吃的，就把油條分一半給他了。在那吃糠咽菜的日子里，母親總是想法設(shè)法周濟別人，東家少米，西家缺鹽，她都放在心上，寧可自己少吃一口，也要幫幫人家。家里的茶水一年四季不斷，過路的、賣貨的、算命的、歇陰的進門都有熱茶喝。

到現(xiàn)在我們村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忘記不了余家的周四嫲。上面下來的工作隊員，她總是叫到家里吃飯，她說：“我也有兒女在外工作。（當(dāng)時大哥在白廟河，二哥在勝利，大姐在麻城）。到吃飯的時候就想到他們有沒有飯吃，真是‘兒行千里母擔(dān)憂’��！”六九年我當(dāng)兵了，一當(dāng)就是七個年頭，我走時，母親已經(jīng)六十歲了，眼淚汪汪送了里把路。真不知道，這漫長的七年她是怎么過的。

3

母親不迷信，但她有講究。從不罵孩子“細鬼兒” “細猴兒”等不吉利、侮辱性的語言。我的女兒雪菲剛會說話的時候，她媽叫她“雞虱兒”，被母親狠狠說了一頓，以致后來冬月一叫雪菲“雞虱兒”，她就喊奶奶幫忙。

臘月二十三送灶王爺上天，母親必焚香禮拜，臘月三十要用干馬齒莧煎水洗門檻，說是避瘟疫。吃年飯的第一塊肉和豆腐要供火灶菩薩，求菩薩保佑平安。我們姊妹八個沒有一個燙傷帶殘的。我們的孩子出生后，她總教導(dǎo)我們說細伢餓點凍點不要緊，千萬別燙著，燙著了會害他（她）一生�！叭粢喊玻逐嚺c寒”是她的口頭禪，也是她勞苦一生養(yǎng)育孩子的經(jīng)驗總結(jié)。

母親一生勤勞。合作化以前，父親種了六十多石田，忙得不得了，脾氣也暴躁，母親忍辱負(fù)重和父親一道起早摸黑勞作。不僅承擔(dān)了全部家務(wù)，還幫父親做些旱地的農(nóng)活，如：割麥、打麥、割谷、收谷、揀木子、挖芋頭……反正除了下水的活都做過。真虧了她一雙小腳！菜園是她“承包”了。那時候正經(jīng)地都種糧食，菜地是邊沿地角的荒郊野地。挑不去糞，就叫我們小孩跟她抬馬桶。腳小站不住，跪著挖地，跪著栽菜。但她種的菜地，整理得井井有條，時令果蔬，品種樣樣齊全，從不比別人的差。

母親常說：“世上只有懶人，沒有懶土�！痹诠喜舜Z的年月里，菜是重要的生活必需品。六十年代中期孫兒外孫都住在家里，七八口人吃飯，每餐都是南瓜芋頭當(dāng)主糧，為數(shù)不多的幾粒米夾在南瓜芋頭縫隙里。小孩不懂事，用鍋鏟角把米粒挑走了，剩下的芋頭南瓜就是大人的。米糠、麥麩、紫兒藤葉子我們都吃過，但由于母親的周密安排，我們家從來沒有斷頓，母親常說：“吃不窮，喝不窮，算計不到一世窮。”除了種菜還要養(yǎng)豬，大集體時一年只有立夏、半年、中秋每人能分到十六兩制的四兩肉。除此之外是沒有肉吃的。春節(jié)吃肉要靠自己養(yǎng)了豬，才能夠購半留半。所以我的母親是每年千方百計養(yǎng)一頭豬，沒有精飼料，只有打豬草。

我冇結(jié)婚前，全靠母親提個籃子在田邊地角尋尋覓覓。連讀小學(xué)的十一妹上學(xué)也要帶個籃子，放學(xué)帶回來一籃子豬草幫襯一下母親。我結(jié)婚后，我媳婦冬月是上到吊橋河下到城關(guān)酒廠，找秕谷、酒糟、浮萍、水葫蘆，只要豬吃的都要。光是粗飼料，豬不愛吃，母親就往豬食里滴點菜水，有點鹽味，哄豬吃飽。她說，要想豬長好，就要盡心。俗話說：“要得畜生一文錢，要跟畜生一頭眠�！睔⒘素i，我們這里有“喝晃子湯”的習(xí)俗，即燉一罐子豬雜碎，下一鍋面條或湯圓，上面淋點肉片、豬血，全塆各家送一碗，然后自家人一人一碗，以示慶賀。分湯掌勺的事是母親的事。等到分完了，輪到母親自己時罐子里有時剩下點水，有時連水也沒有，母親就坐在灶門旮旯里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吃。

4

母親生活的年代，沒有電，沒有機械。糧食加工是靠碓舂，推磨，石碾來完成的，沒有這三樣?xùn)|西是吃不成的。這三樣?xùn)|西陪伴母親大半生，直到六十年代初才慢慢消失。那時候也沒有自來水，母親用水節(jié)約到苛刻的程度，洗臉只打濕毛巾，洗澡也是一個木盆底兒。她雖然不懂得什么保護水資源的環(huán)保意識，但她懂熱水要人燒，冷水要人挑的道理。

母親一生節(jié)儉，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，終年是蓋過膝蓋的大布褂兒，洗得發(fā)白，穿得整潔。一把蒲扇，白天扇風(fēng)，晚上趕蚊子。從我記事時起，一直到臨終還在用。有點好吃的先是孫子、外孫，再是兒女，然后還要留點給父親。她說父親做莊稼是苦活兒，出力出汗多，要提著點。點梓油燈，只能用一根燈草，用兩根是浪費。衣服破了，補丁摞補丁。我和二哥相差十幾歲，我小時候還穿二哥小時候的衣服，可見保護得多么過細。

淑梅大姐參加工作后，把從家里穿出去的衣服洗干凈帶回來了。母親捧著衣服大哭一場，我那時候只有六七歲，問她哭么事，母親說淑梅好可憐，別人的女兒有嫁妝，她百事冇得，幾件舊衣裳還帶回來了。不能穿的衣服她也舍不得丟，她撕成破片，用麥粉糊糊粘在門板上，背成殼兒，曬干后做成布鞋、鞋底，舒服可腳。我們小時候都穿那種鞋，那是母親一針一線納出來的。我們兄妹八個，不知道母親用了多少的千針萬線，耗去了多少的心血。

母親一直身體不好，高血壓，頭痛。去痛片、止痛粉是常藥。有一年誤把老鼠藥當(dāng)作去痛片喝了，父親急得滿頭大汗。那時候鄉(xiāng)村沒有醫(yī)生，父親在書上查到一個偏方，黃泥崗上的地漿水，喝下去，吐出來了，算是有驚無險，救了母親一命，也救了腹中的十一兒。母親懂得很多偏方兒。墻上的喜蛛、地上的“地團魚兒”、遠骨條花、雞均皮都是母親的“藥”。每年端午節(jié)她都要采摘一些艾葉、蛤蟆衣、毛楂等留著備用。偏方是她生活經(jīng)驗的積累，也體現(xiàn)了她養(yǎng)兒育女的艱難。

5

一九七五年，母親中風(fēng)了，基本上喪失了勞動能力。為了減輕我的負(fù)擔(dān)，她硬撐著，幫我照看孩子，好讓冬月去掙工分。那時候工分多就能多得工分糧。她看到別人稱糧時用籮筐挑，我們家用籮兒提，心中不是滋味。煮飯量米時總是把升子仄著，吃飯時總是少盛點。她說，一餐一口，一年有一斗。起家好比針挑土，敗家猶如水推沙。

一九七七年十月十二日，母親與我們永別了。十二日早上，我去上班時，她拄著棍子站在六娘的屋坪邊說：“你去吧，我這個病上午好點，只怕下午狠些�！惫唬挛缥业玫截�。等我趕回來，她已經(jīng)躺在床上不能講話了，眼淚長流。我找來總場的陸醫(yī)生來看，他也無回天之力�？蓱z母親舍不得走，因為她的小女兒還沒有出嫁，她的小孫女還要她摟著睡覺。臨終前想吃肉，但年豬沒殺。淑梅大姐前兩天帶回兩斤多煮熟了，也沒來得及喝口水，后來給做壽衣的裁縫吃了，大概持家的人把自己的后事也想到了。臨終前想吃面，粉磨好了，但還沒來得及做，只好抱憾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