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中國阿甘”鄭心意 | 葉牡珍：低處的傳奇

羅田文聯(lián)

千  里  大  別  山         

美  景  在  羅  田         

低處的傳奇

文字：葉牡珍

1

第一次見到心意，是在鎮(zhèn)上的一家快遞店里。

這個鎮(zhèn)子被318國道穿身而過，進出很方便，鎮(zhèn)上的人心眼大概也逐漸活絡(luò)了，店越來越多了，錢來得快，快遞店里收貨的、取貨的，無聲中的買賣很暢通。我拿了快遞，出門后，看見他正要進門。他穿得還體面，棉質(zhì)的衣褲，比鎮(zhèn)上的男人講究，也干凈，從他身上找不出書里寫的那些，蓬頭，垢面，黑指甲什么的。我這么說，是因為他這種情況如今眼見為實的太少了，他一出生就留下很多后遺癥，腳不方便，手不方便，說話也不方便。

他正用商店里拖貨物的那種車子拉著一只大箱子，上臺階的時候，犯了難。我和店主幫忙把箱子抬進屋，他趕緊表示感激，語音不清，但不含糊。我這么說并不矛盾，他說起話來像小學(xué)生寫字，歪歪斜斜但下筆很重。他來寄東西，打開箱子，從塞滿的舊衣服扒開一個長方體，用紙和膠帶包裹得很結(jié)實，很沉。心意說這是石頭，是玉石，女人用的東西，說老板不讓拆開看。

他說這些毫無戒心，竟不知道財不外露的古訓(xùn)，這太危險了。但我從他越來越稀奇的話里把他識別出來，他是鎮(zhèn)上的名人了，有各種傳說在鎮(zhèn)上流行。

早在開春的時候，有人在辦公室里說，鄭心意在北京找了個女老板，那是我第一次聽說他的名字。聽的人都很感慨:如今的社會說起來開放得很，但男多女少，很多毛頭小伙子找不到媳婦，那鄭心意憑什么找女老板，祖墳上燒了高香吧。有人跟男同志開起玩笑來:趁早去北京。言外之意，北京那里有女老板，香餑餑不燙手。

再見到心意是在他的家里，重陽節(jié)，他去山上祭祖了，順便向祖宗報喜，他有了兒子，女老板生的。心意進門后，滿頭大汗，顧不上喝水，先去房門口探頭看媳婦孩子。

他坐下來，用透視樣的目光看我，說，先等會兒，我走了路，聽不見。這是治療的后遺癥，一個醫(yī)療機構(gòu)的實驗項目，用在他的身上。后果他知道，但還是愿意試，他從沒放棄過要好起來。

心意擔(dān)心我們談話影響女老板和孩子休息，他們都還在月子里。我們搬了椅子去屋外山邊子上找坐的地方時，我找了塊樹蔭，心意看了大笑，說，你怕曬黑了不好看。其實，他把世人的心思揣摩得很明白。

這次談話，基本上是我聽他說，有些地方聽得明白，有些地方我估摸著弄清楚，而有些地方我得再問他一遍。為了把話說清楚，他很吃力，每一句牽動了全身，脖子扭動，向外揚手，晃身子，在椅子上挪移，他看起來很不安穩(wěn)。

大概因為表達困難，他的話很簡短，但意思準確，他甚至注意到順序，特別地招呼我:我東一句、西一句的，你曉得么樣寫哈。有那么一會，我甚至覺得，心意要是讀了書，說不定能當(dāng)個好作家呢。

正式談話應(yīng)該是從他這番話開始的:我的一生幾摞紙也寫不完，但是又很平常。我的事，可以寫出來教育社會上的人。

很小的時候，心意常常站在塆子里的路口，看著堂哥他們放學(xué)，他跟父親說他很欠。欠是方言，意思是想，但比想程度深。父親說，你要是上了學(xué)，該怎么辦呢？不會吃飯，連屁股也不會擦。心意便意識到自己和別人不同，但那時他心里是否有悲傷，他沒說，實際上，他在說自己這一生時，除了偶爾情緒低落，并沒表現(xiàn)出特別難過，甚至常常把自己逗得開懷大笑。

也許從這個時候開始，心意就考慮自己該怎么活著。再大一點，他跟姐姐去大城市里打工。某一天，有人竟向他的姐姐舉起刀，姐姐受傷時，心意一定有很多次舉起手來的沖動，得把那個人揍扁，但他的那雙手，始終像一對向下生長的樹枝。不能保護姐姐，心意在苦痛中思考比刀更有力量的東西，他便開始自學(xué)識字。

心意突然一笑，大嘴一裂，眼睛都沒了，滿臉皺褶，這樣的時候他是很放松的，處在很徹底的自由狀態(tài)，他笑得跟常人不同，感染到我，我也跟著大笑。他笑自己從外面回家后，想買牛來放，先放一頭母牛，如果生了一頭母牛，就有兩頭。兩頭就會有四頭。這樣下去，他也會過上美好的生活。美好的生活是他說的。對于心意來說，這是個不賴的計劃，成本低，也可行。但是母牛生下的小牛，被父親賣了。

2

那些年我的大腦里是空白的。心意說，我給自己的人生定了個計劃，二十五歲，我要出去自生自滅。貧窮像一把刮刀，連小牛也刮掉了，不能再想著一變兩、兩變四的事，最初也是最后的一點念想沒了，心意決定執(zhí)行計劃，便從村里拿走分配下來的一百元救濟款，坐上去武漢的列車。在車站，下雨了，心意揣著幾十塊錢，上了高架橋。這是城市里的人所熟悉的橋，浮在空中，橋面很寬，每天都有很多人通過，有時，這里有人跪在橋邊，面前擺著一只鐵碗，碗里有些錢幣。他們的狀況可能比心意好，心意不愿這么卑微地活著，想解脫，想跳下去。心意站在橋上，看連在一起的高樓大廈直到遠方，無比壯觀。橋下人流車流緩緩的動，成液態(tài)，真好看啊！

3

他被人世間活著的美所震撼，他不想死了，想活著。他走進一家醫(yī)院，問醫(yī)生，自己的病，能治不。醫(yī)生從不會說病不能治。心意笑著說，語氣還是淡然。如今的心意似乎看破醫(yī)學(xué)，但那時他剛打消死亡的念頭，一心求生，醫(yī)生的話使他覺得很溫暖。

他說，我總是遇到了好人。

從武漢回來，心意算是死里逃生了，從這以后，他才開始討起生活。去山上捉兔子，販牛，收狗賣，跟鎮(zhèn)上的人打交道，跟臨縣的人打交道，那些年，從鄉(xiāng)村到縣城，活躍著一個特別惹人注目的小商販。

心意在鎮(zhèn)上開小雜貨店，是2018年的事，小雜貨店就在大超市旁邊。我問，生意怎么樣？心意說，哪能好呢？本金不足。

汶川地震發(fā)生后，心意呆在店里看電視，五天沒有出門，來自上天的巨大傷害震撼了他的心，生命如此脆弱，又如此堅強。同災(zāi)區(qū)人相比，心意感覺上天給予自己是莫大的恩賜。第六天，心意把抽屜里的錢都掃出來，把那些零碎換成了五張大鈔票，去鄉(xiāng)政府捐款。心意捐款，還是五百，也像地震，把人都震住了。鄉(xiāng)政府不接受，打起太極拳，讓去縣城里捐�？h城里說，你捐一百敢收，捐五百我們不敢，許多地方領(lǐng)導(dǎo)也就捐一百。說的人看心意一眼，直擺頭，好像他捐的不是五百塊，而是好手、好腳、好口舌。心意便威脅，不讓我捐，我打電話去市里。

先前，我也聽說過這件事，知道省媒體報道了新意。心意說，我捐了五百，但是帶動別人捐得更多，我很高興。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存在的價值，原來自己這個樣子，可以喚起社會上的人的良知。雅安地震時，心意的動作更大。那時他在北京擺地攤，買了十件方便面，十件面包，五件礦泉水。他帶著碼起來一人多高的貨物，從北京到成都，一路像帶著一個龐大的宣傳隊，心意是怎么把東西弄過去的，怎樣上車，怎樣下車，怎樣帶著它們走路，他沒說，我也想象不出來。

我要回報社會。心意頻繁提起這句話，關(guān)于這一點，他還有很多設(shè)想，比如，他看中了家鄉(xiāng)的一塊地，將來有條件了，在那里建一座福利院，把周圍窮困的人都接來住。他說這些話的時候，臉上有一層笑，像長了一臉青翠。他堅持做好事使他獲得了福報，所以后來心想事成了，有了老婆和孩子。

離開小鎮(zhèn)，心意去武漢擺地攤。在武漢，城管不攆他，還給他喂飯。福利院里的大媽給他找工作，提供住處。一個女孩子從山西趕到武漢，說要照顧他，尤其是，她說愛他。

這當(dāng)然是一段沒有結(jié)局的情緣。心意說那段時間他感到特別孤獨，擺攤，進出福利院，出出進進面對著一個偌大喧囂的城市，夜里卻無比寂靜。女孩來了，他那荒蕪的世界里不僅有了聲響，還有明媚。事實上女孩并不想干什么活兒，最初她大概被自己的壯舉感動了，后來她享受起心意的照顧。實在是養(yǎng)不起時，她跟心意回到山里。依舊養(yǎng)不起，心意不攆她，說就算是小貓小狗，自己也得收留，何況是個人。

她要走，他把僅存的一點錢都給她。她一出門就音訊全無了，心意去找，請她吃頓飯，給她買了一身像樣的衣服，再把她交到她父母手里，心意這才覺得事情圓滿結(jié)束。這件事，鎮(zhèn)上的人說起來也是稱奇，有人說女孩頭腦發(fā)熱，有人把它往舊的故事里套，但不管人們把它當(dāng)作閑話還是傳奇，我認為心意的態(tài)度才是值得關(guān)注的，他像個爺們兒！

3

說起女老板時，我提議他用普通話，果然話說得順暢些，心意眉飛色舞地談起這個女人，不時地笑，說她不多言不多語。他形容她的話很樸素，卻是贊美，嫻靜是女人的傳統(tǒng)美德，如今恐怕也是不多見了。

在北京擺地攤的時候，心意常去珠寶店里進貨。他注意到這位女老板，覺得她笑起來很吃力，很假，斷定她是個傷情的女人。熟悉起來后，中元節(jié)的時候，心意想起家鄉(xiāng)的這個日子，人們都會去廟里祈福。他又想起她，潛意識里，覺得她跟家鄉(xiāng)人一樣可親。心意約女老板去燒香磕頭，路上行人不斷打量他，他不在乎，覺得自己正處在一個二人世界里。在廟里，像是有天大的心愿未了，他跪在光地上，直接往地板上磕，竟然把頭磕破了，流了很多血。

女老板讓司機送他去醫(yī)院包扎傷口。晚上在住處，血還沒止住，房東問心意，在北京可有朋友。心意說，只一個人，不知道算不算朋友。房東給女老板打電話，半個小時不到，女老板來了，還做好了飯菜帶上。她送他去醫(yī)院，喂飯給他吃，還是不多言、不多語。也許是這樣的沉默，使她看起來并不矯情，也沒有憐憫弱小的高姿態(tài)，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。心意說，那時覺得，在這陌生的地方，這個喂自己吃飯的女人，像極了自己的母親，而心意的母親，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心意說，那時特別想哭。

接下來，女老板把心意帶回家，把自己的床讓給他睡，她睡沙發(fā)。在心意的家鄉(xiāng)，只有尊貴的客人才有這樣的禮遇。如此善良的女人使人驚嘆！她把流浪貓流浪狗樣的心意收留著，把他當(dāng)個人，尊重他，使心意極有尊嚴，在遠離家鄉(xiāng)的首都城市，是僅有的一個。

說到這里，心意眼中有凝重的神情，似乎人還在感動中，緩了緩，他又笑，說，我給你講個笑話吧。

女老板要去阿里巴巴開會，心意也跟了去。在車站，她給他喂完飯，就要進站了。心意看到她的背影，直覺得那樣子很漂亮，他動心了。他是個懂得欣賞女人背影的男人。這當(dāng)然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記憶的時刻，可以稱之為美，但是他在表述中，把它處理為笑話，事實上，他的樸實和內(nèi)秀，遠超人們的認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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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來，心意送女老板一條圍巾，他把這舉動叫作表白。感情的事，對于他來說，最好是一輩子都沒有，真的談起來，比常人更微妙、更復(fù)雜。社會給他養(yǎng)成一顆敏感的心，他小心翼翼地表白，實際上是跨出很大一步。后來，他鼓起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氣去她家里，爭取她家人的認可，這之間又有了許多不容易，許多不罷休，像打仗一樣，也是常人不能想象。

心意說，你想知道她怎么看中我的？我想是因為我忠厚，有情有義。自始至終，心意沒有說一個愛字。像他這樣懂得人情世故的人，當(dāng)然明白他和女老板的感情，不是愛可以承擔(dān)得起的。愛是多么容易的事情��！

但是在我看來，心意娶了女老板，有什么可獵奇的呢？如果把世人的成見拋開，他們認識了，相互欣賞對方的為人，相互依賴，堅決走到一起，結(jié)婚，生子，是佳話，也是人世間頂平常的事。

元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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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俊良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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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俊良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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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俊良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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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俊良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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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俊良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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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俊良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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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湖水

{:55_700:}{:55_700:}{:55_673:}{:55_680:}傳奇人生！

張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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