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天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去接兩個孩子放學。兒子有些口吃,但講話的欲望比女兒強,會說許多學校里的事。偶爾,女兒會在兒子磕巴的地方插話,講學校里遇到了個逗趣的老師,嘰嘰喳喳地說一路。 李秀娟更親女兒,“穿裙裙,再扎兩個辮辮,我給她打扮得可像小女孩。”說這話時,她臉上露出一種天真爛漫的笑。
吳婷生前畫的畫 她怕女兒頭皮出油洗不干凈,讓她站在屋外彎腰低頭,幫她洗。見到好看的衣服,她都會給女兒買。女兒也不挑,她買的都會穿。偶爾,女兒還會主動跟她說看到別人穿的衣服特別好看,發(fā)眼影、眼線筆、古風衣服的購物清單給她。 她過生日,女兒會給她買耳環(huán)。三八婦女節(jié),女兒也會給她買護手霜。雖然都是些十幾塊的小玩意,但她覺得窩心。 2018年春節(jié)過后,吳婷擁有了一部親戚送的舊手機。她開始在網(wǎng)絡上結(jié)交朋友,認了些干哥哥干姐姐,有的沒有上學。周末時會跟他們一起逛街、唱歌,或是抓娃娃。 李秀娟說,女兒拿手機給她介紹過一個干哥哥。她告訴女兒,世道亂,別跟外人瞎混。吳婷說,干哥哥對她挺好的。她再提醒女兒,干哥哥畢竟是男孩,你是女孩。吳婷回答她“哦,知道了”,但還是繼續(xù)跟干哥哥聊天。 有時候,女兒寫完作業(yè),跟干哥哥出去“串(溜達)一下”。她會叮囑女兒早點回來。 “不用太管我,管的(得)太嚴,逆反心理!2019年8月31日,吳婷在微信上跟母親李秀娟說。這天距離她離家失蹤還有22天。 一個多月前,吳婷也有一次徹夜未歸,電話關(guān)機。李秀娟和丈夫找了一夜后沒找到人報了警。第二天,女兒回家了,說在外面玩,忘了時間。 在8月的那次微信對話里,李秀娟回復說“你說我跟你爸哪里對不起你,你說出來,我們會改,但你要從你的立場上想想你有錯么”、“有啥事你盡管說出來,不要一句也不說”。吳婷沒有回復。
李秀娟和吳婷的聊天記錄。受訪者供圖 李秀娟解釋,女兒之所以說這話,是因為她反復打電話催問女兒回家。 “畢竟是個當娘的,年齡大了的女子(女兒)了,我打電話問她回來沒,她說沒回來。再給打個電話,我說你回來沒。我一陣給打一回,一陣給打一回,給誰誰也煩得不行。”她說。 在哥哥吳云看來,妹妹的青春叛逆,是因為接觸到了異性和社會上的人。他稱,妹妹用舊手機在晚上跟網(wǎng)友視頻通話,但母親上班、父親幫人運輸家具,有時很晚才會回來,沒有發(fā)現(xiàn)過。他也看過妹妹和一個男生手牽手一起走在路上,看上去,那人是“不良青年”。 妹妹的學習成績下降了。但她一直以“要你們管”的語氣回應勸阻她玩手機的家人。父母曾藏起妹妹的手機,但他們不在家時,妹妹就會拿他的手機玩。在吳云看來,妹妹性格有些倔,想做的事一定要去做。她還有點孤僻,在家很少說話,由于不“惹爸媽和別人”,所以大家覺得她是個乖乖女。 在李秀娟心里,女兒始終是乖巧聽話的樣子。女兒小學畢業(yè)紀念冊上有三條留言出現(xiàn)“嫂子”,”我姐夫” 的字眼,她沒有察覺。她不知道女兒交過男朋友,也相信女兒從來不會對自己撒謊。 在女兒遇害后,一大波關(guān)于女兒的說法涌向她。逃學、自殺過、在家挨罵挨打、談戀愛……這些她有的完全否認,有的有時否認有時稱不知道。 “人活一輩子,就是為得我兒女,誰知道現(xiàn)在成了這種了。”女兒沒了,她越來越提不起做事的勁。家里的餐桌上,女兒愛吃的白菜、土豆、燜面少了,更多是幾碗稀飯。 討公道 渾渾噩噩地捱過許多天,李秀娟唯一關(guān)心的,就是女兒的案情 一開始,6個涉案的未成年人和嫖客韓云被拘留。雖然為沒收到對方家人的道歉而生氣,但她也沒想過找他們算賬,只是等待這7人被嚴懲。 2019年3月左右,李秀娟夫婦從看到案卷的律師處得知,韓云已被釋放,接受的處罰是行政拘留15天、罰款五千元。 《神木市公安局釋放通知書》上寫著,韓云因涉嫌強奸罪被執(zhí)行拘留,因不構(gòu)成犯罪依法釋放!缎姓幜P決定書》稱“楊薇與韓云商量好以1500元每次的價格與吳婷發(fā)生性關(guān)系,后韓云付給楊薇1000元左右嫖資”。 而根據(jù)《神木市公安局起訴意見書》,韓云辯稱,支付嫖資給楊薇后沒有與吳婷發(fā)生性關(guān)系。吳婷說會給他退錢,并要求他不要告訴別人此事。為了不讓楊薇繼續(xù)向自己要剩余嫖資,他說吳婷不是處女。經(jīng)神木市公安司法鑒定中心檢驗,吳婷陰道試子未能檢出男性精子,不符合送檢條件,該中心對吳婷陰道試子DNA鑒定委托不予受理。 在李秀娟看來,韓云是罪魁禍首。如果他一開始不跟犯罪嫌疑人楊薇談好要買處女,楊薇也不會瞄上自家女兒。如果他不拒絕支付剩余嫖資,說自家女兒不是處女、罵楊薇和其他人,女兒也不會被打致死。 她認為是韓云侵害了女兒的處女膜,不然他不會說女兒不是處女。 “我就是要看看這是咋地個人!崩钚憔暧X得,拘留十五天的懲罰太輕了,她咽不下心里那口氣,打算私下聯(lián)系韓云。丈夫吳峰也同意,打聽到韓云曾為政府機關(guān)的工作人員,向那個單位輾轉(zhuǎn)問到了韓云的電話。 起初,韓云在電話里拒絕了見面,但吳峰堅持一定要見到本人,并且這次不見也會想法子找上門。韓云便妥協(xié)了,選了一處人流較少的廣場,約定3月2日見面。 見面的前一天,李秀娟一夜未眠。她窩在被子里翻手機里女兒的照片,想著第二天就要見到的韓云。她打算質(zhì)問他,怎么能做出嫖娼這種事情,就算不想給錢怎么就能誣陷女兒不是處女呢? 她沒有打算質(zhì)問韓云“有沒有和女兒發(fā)生性關(guān)系“,她覺得自己問不出口, “我可想了解得一清二楚,但我還能討著問韓云你跟我女兒發(fā)生沒發(fā)生嗎?” 3月2日下午近五點,韓云帶了一人先到了廣場,李秀娟和丈夫一行四人向他走來。 一行人站定,李秀娟問“誰是韓云?”。“我是!表n云應了一句。很快,一記耳光打在了他臉上。他往后躲,李秀娟第二個巴掌把他的眼鏡打到地上。眾人急忙拉開一直想推搡韓云的李秀娟,她不停地嘶吼著“沒有你哪有這種事”。 韓云把眼鏡撿起,表示事都做下了,他也很丟人,絕不還手,給點彌補,把事情處理了,他也心里好受些。 半小時左右的時間里,兩方?jīng)]有達成諒解協(xié)議,也沒有提出賠償方案。李秀娟滿腔的怒火,準備的質(zhì)問一句也沒說出來。 2019年7月,韓云對澎湃新聞稱,他對此事感到愧疚,想要彌補,但他現(xiàn)在沒有工作,家里經(jīng)濟條件也不太好。事情發(fā)生后,他家人的生活被嚴重影響,他本人精神狀態(tài)也很不好。 對于李秀娟的舉報,他表示這是對方的權(quán)利,他沒法干涉,如果公安機關(guān)還需要偵查,他隨時配合。 10月底,李秀娟收到了《神木市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》。此前,她和丈夫提出請求:要求韓云當面賠禮道歉并將道歉內(nèi)容刊登在全國性報紙刊物上,韓云修復吳婷處女膜,賠償兩人精神損失費等。 但法院裁定,他們兩人的請求不符合法院案件受理要求,經(jīng)法院工作人員多次闡明,兩人仍拒絕修改,法院對兩人的起訴不予受理。 12月5日起,她討公道的對象又增加了。 根據(jù)陜西省榆林市中級人民法院下達的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,楊薇犯故意殺人罪、強迫賣淫罪被判處無期徒刑,其余五名未成年涉案人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至十五年不等。同時,6名未成年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經(jīng)濟損失35591.3元,互負連帶賠償責任。 代理律師張一千對澎湃新聞說,吳婷家屬認為一審判決量刑較輕,將向榆林市人民檢察院申請抗訴,對于民事賠償結(jié)果,他們也準備提起上訴。此外,他們還將通過舉報和申訴等方式繼續(xù)要求司法部門追究韓云刑事責任。 對女兒“清白”的追索還沒結(jié)束,李秀娟又再背負了對女兒喪命的追索。她不知道這一切什么時候才能結(jié)束。 這四百多天里,她時常會想起女兒,閉上眼睛,好像她就在身邊。等事情結(jié)束后,李秀娟想回到山西鄉(xiāng)下,跟丈夫種地,回到一切剛開始的樣子。
有客人來,李秀娟在做飯。 (為保護受訪者隱私,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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