狗大相

王新國 · 發(fā)表于 2020-4-6 08:39:4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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狗大相，嗯，你沒有聽錯相公的相。狗大相是我娘唯一的親侄，而狗大相就是她對侄兒的稱呼，我們則稱這位大表哥為狗哥。狗哥沒因取了個賤名而好養(yǎng)，四歲時因醫(yī)致殘，成了腦子愚鈍的聾啞人，老舅先后育有九個女兒，就這么一個男丁。母親總是掛在口頭上的一句話：“我家狗大相才不傻呢，一胎生兩個，還是龍鳳胎�！逼鋵嵣挡簧蹬c生龍鳳胎沒實質(zhì)性聯(lián)系。

狗哥比我大12歲，和所有人的童年一樣，他小時候很貪玩，我記事時他已是大小伙了，盡管已是成家的年齡，可打著補丁的褲子的腰間，總是別著一架彈弓，沒見他打到過什么鳥，但他因有彈弓而自豪，彈弓是他自己用柳樹杈子磨光擦亮做出來的，當然他的神氣只有我娘欣賞。母親常笑瞇瞇地端詳著這個可以承襲娘家香火的侄兒。每次我們?nèi)ゾ思�，娘總會提前念到她的娘家人：狗大相厲害呢，崗背塆的石磨他一個人抱得動嘞。狗哥抱石磨的事舅舅家附近的都知道，但好象只是一個傳說沒人親眼目睹，但從來沒人提出質(zhì)疑，因為話是細姑娘說的，他們的細姑娘就是我母親，她在娘家是有一定威望的。狗哥懟肚棍無人能敵倒是事實，本村和鄰村幾個壯實后生都不是他對手，塆里那副毛栗樹糍耙棍可以作證。

十五爺是舅舅塆幾位長者中最能侃的，總有講不完的故事，其中一個“鼓兒垴”的故事還與狗哥的命運有關(guān)。鼓兒垴在舅家塆子后崗，離村子約摸七八公里路程，站在村頭遠遠看去，它是一座大山山腰上的一個土丘，晴天能隱約看到崗垴上白色的青石板，那是山泉流過巨石反射的光面，如果是有霧的早上，則顯得十分神秘，盡管幾公里路程并不遠，但由于山路全部被雜草和權(quán)木覆蓋，顯得極其陰沉，并傳言上面有毛狗和大貓，所以鼓兒垴就成了幾乎無人涉足的地方。
十五爺講的是當年鬧紅軍的故事，“那年秋天，有一小股紅軍被打散后隱藏在鼓兒垴，當時縣大隊派人來圍剿過，都因鼓兒垴易守難攻而放棄，據(jù)扎的紅軍晝伏夜出，晚上會不定時地下山舂米。”十五爺說著指了指稻場邊幾十生沒移動過的石舂，“半夜三四個紅軍戰(zhàn)士，穿著灰色軍服，提著小馬燈來到石舂旁，缷下布袋熟練地忙乎起來，天明前悄然離去，然后石舂旁留下半袋大米作為借舂的報酬，但最后一次留下的卻是小半袋舂好的山粺籽，幾天后紅軍因斷糧而撤離。沒見紅軍炊煙后，幾個小伙結(jié)伴上山一探究竟，結(jié)果在紅軍宿營地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張豹皮�！�
狗哥聽不見十五爺所講的內(nèi)容，但能從他手勢上能猜測到，談的是鼓兒垴。也許是故事讓狗哥產(chǎn)生了好奇心，后來他偷偷上去過一次，而在自那次上山回來以后，狗哥性情大變，人們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，只知道第二天下山之后的狗哥，三天水米不進又哭又笑，眼睛里流露出一絲兇光很瘆人，得到消息的母親急了，連忙趕回娘家看望侄兒，狗哥的語言是幾個單聲的“咿呀”和復雜的神情以及毫無邏輯的手勢組成，世上除了他大姑，也就是我那操不盡心的娘，幾乎無人能懂狗哥表達的意思，通過了解母親對大家說，他是被“山叉”引了，在鼓兒垴轉(zhuǎn)了一天一夜，還是遇到祖人才把他帶回來的。為了驅(qū)邪，特請來了烏石沖七十多歲的道士上門做法，在那個破“四舊”的年代，唱道士戲只能偷偷進行，法師在只見人影的梓油燈下，面壁而跪低聲唱經(jīng)一個通宵，才把從閻王爺已記錄在案的狗哥“搶”了回來，最后道士再三囑咐我娘，必須定下婚姻才能把人固定在陽間。后來通過再三斟酌，我娘決定立即托媒人，給這位表哥尋一門親。
通過三個月的努力，狗哥成親的日子終于定了下來，是七月初七也是七夕那天。女方是五里之外上屋塆叫大梅的，同樣也是殘疾人，長得還算白凈，雖大狗哥一歲但人勤快，表哥家十分滿意，媒人帶過話來，送日子的豬肉、紅糖、喜餅按對方親戚戶數(shù)備齊若干，另外彩禮錢一百二十元。禮品比較容易辦到，提到禮錢舅娘有些著急，舅安慰地說：不怕，找細姐。我娘知道此事后二話不說，決定將寄存在舅家的八塊“袁大頭”奉獻了出來，舅舅不忍心收，他知道那幾塊銀元，是他這位飽經(jīng)磨難的細姐唯一的積蓄，當裝著銀元布袋擺在桌面時，勾起舅舅對往事的回憶，父母故去時他才六歲，與比自己大三歲的家姐相依為命，寄居在塆下的伯父家，在姐十二歲那年，被賣給一戶人家做丫頭，后因主家破敗，十七歲那年，被一位廣西籍軍國軍軍官買去做隨行太太，國軍世風日下，丈夫轉(zhuǎn)戰(zhàn)南北，最后將這位買來的太太送回老家，做小妾倍受欺凌，解放后人民政府廢除封建婚姻，才將她從廣西解救回來，銀洋就是那家對她幾年來當牛做馬的補償。歷經(jīng)多次政治運動，以各種嚴厲方式威逼都沒有交出的銀元，最終娶回了可以為娘延續(xù)香火的侄媳。
狗哥對我們一家的喜歡是樸素的，一擔劈柴一袋新米，或是一捧板栗，幾個甜柿都是他的心意，對于大姑回贈的禮物，他總是付諸開心的憨笑，母親害怕我們嫌棄娘家大侄，從來不挽留這位大表哥食宿。
母親向來反對我們吃零食，說小孩變壞是從嘴饞開始的，可是狗大相送來的山貨，她總是笑盈盈地第一時間分享給我們，看著我們剝?nèi)テ海粗覀內(nèi)M嘴里，一旁靜靜聽著我們嚼碎的聲音，然后笑瞇瞇地說：狗大相送來的，他來時天還沒亮呢。

寒來暑往年復一年，日子悄然發(fā)生著各種改變，狗哥的一雙兒女在慢慢長大，父輩漸漸老去，在我工作的第二年送走了老父親，從此，家里聽不見父母磕磕絆絆的對話，也聽不見母親對我的責罵，孤單的母親看上去蒼老了許多，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精氣神，不知從哪天開始，向來果斷的母親，習慣性地凡事找我商量，有時母親略帶怯懦的眼神讓我無所適從，母親變得謹慎起來，對表哥家的接濟卻一如既往，但是變得遮遮掩掩，我覺得十分見外，為此我們母子發(fā)生多次爭吵，言語激烈的話曾傷到了娘的心。
自感無助的母親，回娘家的次數(shù)在增多，并有時一住幾十天，有一次我去接娘回家時，看到母親在舅舅家過得很愉快，和諧得就象是一家人，母親儼然是表哥家的主人，看到那種平靜，甚至不舍打擾。
2004年，八十歲的母親去世后，每年只是拜年時才去舅舅家，狗哥因心肺問題日益衰老，直到15年65歲的狗哥走完了痛苦的一生。
送別狗哥的那天還是農(nóng)歷新年，靈堂很簡單，就設(shè)在他家堂屋，壽材前懸掛一副白布挽聯(lián)，一雙兒女跪在簡易的拜臺兩側(cè)，婦女們則在院子準備酒席，我站在靈前點上香紙，面對表哥深深地鞠下三個躬，當我立起身時眼淚躺過面頰，對這位大表哥的感情，倒不至讓我傷心到流淚，腦海里想到的卻是我娘，想到年邁的老娘當年暗淡的目光，想到娘與狗哥在一起時開心的微笑。。。
母親一生沒有生育，狗哥是她血脈相連的親人，是老人心靈深處的根脈，我感激狗哥給予母親的陪伴，才讓她晚年有一份無可替代的安慰。
庚子年清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