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注 | 陳春生：在泥塑中觸摸歷史——《圖說鳳翔泥塑》閱讀札記

羅田文聯(lián)

陳淑姣《圖說鳳翔泥塑》

在 泥 塑 中 觸 摸 歷 史

——《圖說鳳翔泥塑》閱讀札記

作者 | 陳春生

鳳翔泥塑是中國四大泥塑之一。盡管被列入國家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名錄，作品暢銷海外，享譽世界，但過去很少有學者對其進行系統(tǒng)性的學術研究。陳淑姣教授沉潛于此，短短幾年時間，先后推出了《鳳翔泥塑》和《圖說鳳翔泥塑》兩部專著，既對鳳翔泥塑的起源、流變、制作工藝以及當下發(fā)展現(xiàn)狀進行了全面的梳理和研究，又從更宏觀的視角，考察了鳳翔泥塑蘊含的歷史、民俗和審美特質(zhì)，就我目前掌握的資料看，陳淑姣教授是系統(tǒng)而深入研究鳳翔泥塑的第一人。

陳淑姣《鳳翔泥塑》

陳淑姣教授曾獲北京高校教學名師的殊榮，也許緣于長期從事藝術設計教學之故，《圖說鳳翔泥塑》裝幀設計與內(nèi)容安排，別具一格：黃褐色的牛皮紙封面里襯，錯落有致地排列著鳳翔泥塑的幾幅經(jīng)典圖片；書中插入大量精美的鳳翔泥塑圖印證自己的觀點，形成以文解圖，以圖證文的敘述風格，圖文互參中，泥塑的藝術魅力表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本書還充分考慮到不同層次讀者的閱讀需求，在介紹鳳翔泥塑前，扼要介紹了列入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的中國民間四大泥塑的產(chǎn)地、傳承及各自的特色，在讀者獲得泥塑藝術一般感性知識后，再重點引入鳳翔泥塑。這樣，讀者能以其他泥塑為參照，更好地理解鳳翔泥塑創(chuàng)意的獨特性和美學魅力。本書文字活潑，知識性、趣味性和學術性三者兼?zhèn)洌�是了解中國民間泥塑藝術的必讀之書。

陳淑姣《圖說鳳翔泥塑》內(nèi)頁

淑姣教授選擇鳳翔泥塑作為研究對象，顯示了其獨到的學術眼光。鳳翔位于關中平原西部。在考古發(fā)掘的春秋戰(zhàn)國及漢唐墓葬中，就有泥塑陪葬陶俑，可見鳳翔泥塑歷史之悠久。鳳翔更是中華文化發(fā)祥的核心區(qū)域，距今六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，這里就分布著氏族公社村落。夏朝時，此地為九州的雍州之域。商代為太史周任之封國，即周國。西周為王畿地，屬召公奭采邑，稱雍邑。周平王元年（公元前770），周室東遷后，封護駕有功的秦襄公封為諸侯，賜為秦地。秦德公元年（公元前677）徙都雍城（今鳳翔縣城南），至秦獻公二年（公元前383）遷都櫟陽（今臨潼縣渭河北），秦國有19代王公于此活動，歷時327年。秦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都發(fā)生在這片土地上，可以說，秦帝國在這里完成了統(tǒng)一六國的準備。對于先秦遠古的歷史，史書多載殺伐征戰(zhàn)、權(quán)力更迭等重大事件，而先民們在漫長歲月里的生活細節(jié)和精神追求，則沉入歷史的幽暗中。

鳳翔泥塑作品

淑姣教授以鳳翔泥塑為切入點，對保留古老風習的諸多泥塑造型、紋飾及一些特別的符號詳加考析，從遠古農(nóng)耕時代的歷史深處，探尋民俗的起源和傳承關系，并從審美的角度給予闡釋，讓人耳目一新。如淑姣教授將商代出土的青銅器花紋和當下泥塑花紋進行簡要比對，直觀地展示了鳳翔泥塑圖案靈感的源泉。青銅器和泥塑，一個是遠古廟堂貴族專用的祭祀器具，一個是當下民間工藝品，幾無需文字說明，讀者就能發(fā)現(xiàn)其花紋的相似性和寓意的一致性，這種對比不僅產(chǎn)生強大的視覺沖擊，也給人心靈震撼。當兩種質(zhì)地完全不同的藝術花紋，跨越兩千年再次擺放在一起時，讀者仿佛回到了歷史現(xiàn)場，從藝術表達的同一性中，感受到華夏先民思想觀念在廟堂和民間的彼此呼應和共振，眼前的泥塑正帶著遠古先民的信息密碼，傳遞著華夏先民的宇宙觀、自然觀和人生觀。

青銅器及青銅器獸面紋

從哲學層面說，華夏先民對此岸世界的關注遠遠超過對彼岸世界的用心，這種關注現(xiàn)實與當下生活的思維方式依然留存在今天的民間泥塑中。先民告訴我們，人與自然萬物為一體，人的幸福源于同大自然的和諧關系，因此先民常常在藝術表達中，賦予自然界各類動物或植物一定的象征意義，以此作為此岸幸福的表意符號。老虎、獅子的雄性力量和權(quán)威就被賦予了保護個體安全的特別之意義，家里放置這些圖騰，意味著家庭能遠離危險。這種被普遍遵循的遠古象征義，積淀到民族心靈深處，延續(xù)至今，它影響著我們觀察世界和思考問題的方式。同時也是華夏民族區(qū)別于其他民族顯著的文化心理特征。泥塑不僅是民俗意義上的藝術品，也是考察民族文化源頭和奧秘的重要載體。

座虎——胡深作品（國家博物館收藏）

淑姣教授特別解讀了泥塑藝人“好看”的創(chuàng)作觀和美學理想。這個看似簡單的語詞，放到藝術創(chuàng)作的具體語境中，則值得仔細品味�！昂每础奔仁切蕾p者訴諸視覺的直觀感受，更傳遞著創(chuàng)作者在泥塑作品中表達的美好祝愿。“好看”，涉及到泥塑藝術品本身，還需要欣賞者認同，只有當創(chuàng)作者的主觀意愿、泥塑造型寓意準確和欣賞者對泥塑作品的認知三者一致，才能稱為“好看”。那么，具體到作品，怎樣才屬于“好看”呢？

鳳翔泥塑——富貴羊

通過對泥塑作品的造型和寓意分析，我們發(fā)現(xiàn)，對動植物本體，泥塑創(chuàng)作者往往依據(jù)祝福意義的不同需求，大膽進行夸張、省略和改造，以突出內(nèi)心對美好的設定。老百姓日常生活里期盼的是平淡和安寧，個人的幸福往往和家庭的生活美滿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幸福要素包括父慈子孝、兒孫滿堂、福壽綿延、遠離病患和災難、五谷豐登等等。因此泥塑傳達美好愿望的象征體，往往是自然界分布廣泛且為人們喜愛的動植物，而且這些動植物能滿足主觀象征的某種特性。以花卉為例，牡丹代表富貴吉祥，石榴代表多子多福，將牡丹和石榴畫在一起，表達多子多孫、家庭興旺和富貴發(fā)達。這些借助植物而構(gòu)成的美好愿景的象征體系，無論廟堂還是民間，被廣泛接受，而且象征物的意義基本是固定的，以至于今天我們看到這些植物，就會自然聯(lián)想到其后所蘊含的隱喻義。而生活在這樣文化中的自然聯(lián)想，則是華夏民族文化心理的一部分。中華文化的最大特點是家國同構(gòu)，一個民族的興旺，不僅要人丁興旺，還要有尊嚴和權(quán)威。

石榴牡丹紋

鳳翔泥塑中，有名的掛虎，融合了多種復雜的象征愿望�；㈩^暴額突睛，雙眉為兩條相對的魚，它源自于6000多年前仰韶文明的彩陶紋飾，隱含了先民的生殖崇拜，鼻子為人祖，虎頭的"王"字為牡丹所替代，象征富貴�；⒚娴钠渌�紋飾多為五谷、花草、蔬果的結(jié)合，反映了自然界生生不息、開花結(jié)果的永恒規(guī)律。虎面上還繪有寶葫蘆，《詩經(jīng)》中有云"瓜瓞綿綿"，其象征子孫昌盛。坐虎的象征性也是如此。它前腿立后腿坐，面部緊湊，耳朵夸大，顯其威嚴。軀體飾以蓮花、牡丹等紋飾，祈望長壽綿延、家庭富貴子孫繁茂。有趣的是鼻子中插著三根火紅的辣椒，據(jù)泥塑藝人解說，民間話說婦女的潑辣，借之渲染虎威嚴干練，可見，泥塑藝人將當今女性的某些特質(zhì)，與傳統(tǒng)虎意象對接，給泥塑賦予新的意蘊。

彩繪掛虎及局部紋飾圖

讀著《圖說鳳翔泥塑》，突然想起了莎士比亞的悲劇《哈姆萊特》，這當然是自己的意識流。作為人文主義者，莎士比亞謳歌人為“宇宙的精華，萬物的靈長”，但是他知道再高貴的人類，也是“泥土塑成的生命”。無論是東方民族，還是西方民族，關于生命起源的遠古神話，都追溯到泥土。對泥土的眷戀和熱愛，幾乎成為人類生命集體無意識，只是因為地域、氣候以及社會變遷的差異性，人類對關涉泥土的藝術想象，才有了各自不同的表現(xiàn)形式。但不管外在風格和形式如何變化，有一點可以肯定：無論我們的靈魂飛升多高多遠，我們生命的本原和大地緊密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我們來自于泥土，回歸到泥土。泥塑藝術，這個來自民間和大地泥土貼得最近的藝術，它的原始古樸，常常讓我們思考生命的來處，而一些稚拙的表現(xiàn)手法則提醒我們，人類本該在自然和社會中過著簡單樸素和諧的生活。俗語云“禮失求諸野”，民間泥塑的價值在于它保存著生命來處的記憶，當我們解讀這些留存的文化密碼時，有回歸人類童年的親切感。

陳淑姣采訪國家級非遺傳承人胡深

時代發(fā)展變化迅速，全球化成為不可逆轉(zhuǎn)的趨勢。今天，互聯(lián)網(wǎng)將世界不同民族緊密地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文化的交流和融合每時每刻在進行著，我們擁有更多的信息資源，藝術創(chuàng)新的領域更為廣闊，藝術形式更為炫目，但是現(xiàn)代化也不斷地在更高層次上將我們的生活同質(zhì)化程式化。在這個百年未有的大變局面前，農(nóng)耕文明新生之路在何方？我們應該以怎樣的姿態(tài)來抵抗文化的同質(zhì)化？那些帶著我們祖先體溫的藝術形式，將怎么樣實現(xiàn)鳳凰涅槃？如何讓帶著先民生活基因的中華農(nóng)耕文化在多元文化相互激蕩的年代發(fā)揚光大？這是時代交給我們的課題，研究民間泥塑，不僅僅是為了將其作為一種遺產(chǎn)保留，而應該做的是，在新的文化語境中激活其具有生命力的元素。讓這些蘊含民族意識和文化精神的藝術品，帶著深厚的歷史和文化傳統(tǒng)，參與到世界文化對話和交流中來，讓世界其他民族的人民從泥塑藝術中了解我們民族的過去、現(xiàn)在以及對未來的追求。站在歷史和現(xiàn)實的十字路口研究鳳翔泥塑，更能準確地定位鳳翔泥塑的價值和意義，也更能體悟淑姣教授研究的學術價值和意義�？梢院敛豢鋸埖卣f，淑姣教授的研究，既在發(fā)掘被遮蔽的歷史，又在見證民族文化復興的未來。

張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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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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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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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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